載思
看罷《日出》,視覺與聽覺經歷了意料不及的猛烈撞擊,至演後座談會方回過神來,兩位觀眾的問題,讓我將演出細細咀嚼,也成了解讀導演在處理「革新版《日出》」的基礎。
中國現代戲劇中名作家曹禺(1910 – 1996)的《日出》,描述的是交際花陳白露與一心帶她離開的方達生,在奢華都會中所經歷的醉生夢死與目睹的浮華眾生相。特別在意觀眾明不明白故事情節的,倒是看過劇本的觀眾 —是因為明顯地進劇場並沒有用傳統的表現手法去呈現這個1935年的劇作。
十四位參與創作演出工作坊「日出計劃」的學員與進劇場的紀文舜,交錯演繹多個不同組合的陳白露與方達生,還有一人同時飾演的李石清與黃省三,女扮男裝的「中國第一美男子」與男扮女裝的顧八奶奶,期待中的大酒店場景在韓國設計師金侖洙的調度下,卻成了巨大的黑色鐵籠,大城市的喧鬧噪雜變成了演員踏在籠中灰黑的碎石聲,以及廣東話、普通話、英語縱橫交錯的對白與獨白……是一種極度的顛覆嗎?讓觀眾不明所以嗎?
陳白露的嫵媚、嬌縱、憤慨、沉溺與無助,極其複雜的性格並沒有在任何一個女演員身上得到盡情的展露,但配合每人的特質所表現出來的,卻是一人一筆所勾出來、輪廓越來越明顯的陳白露,反覆甚至帶點重疊的演繹,加上時刻對調身份的局內人/局外人接續在場邊推波助瀾,主角的情緒不斷地在放大,讓逐漸加強的感染力向著觀眾伸延,我們還需要依賴鉅細無遺的故事情節去理解劇中人物嗎?才十五歲的小東西被擄去了,可能觀眾還未及對這個剛上場的角色產生感情,但陳白露對於自己無力施援的絕望以及對黑暗社會的厭惡,卻絕對不難感受。將主角重重圍困的大鐵籠,透視出在其中進進出出的男女,對當前生活既厭惡又習慣、安逸麻木至不能自拔的矛盾,彷若舞台燈光打下來的圓形軌跡,沒起點也沒終點,就是飛不出去。
如果說一個交際花的掙扎對我們已經太遙遠,今時今日再演《日出》,是不是就只為了展現不一樣的舞台演繹?小東西、陳白露、李石清、黃省三沒有勇氣擺脫那個讓他們誠惶誠恐又恨厭之極的地方,也許因為「生活逼人」;今日的我們會不會只因為「活得太好」而沒有丁點掙扎?但台上讀出前葡京接線生的獨白,刻板重覆的生活,工作面前的人生百態,聽起來竟又有同樣令人麻木怠倦的況味,陳白露可以是台上任何一個演員,也可能是台下每天重覆同樣生活的我和你。
如果說今日的酒店都舒適得讓我們甘願住上一輩子,對於服務生來說,我們是否與劇中人一樣「享受著他們的痛苦」?有說今日在Starbucks工作的服務員可能藉虛榮蓋過了工作的刻苦……如果我沒有從事過前線工作,大概可也可能有相似的憧憬。只是在曹禺的《日出》之後,社會是文明進步了嗎?現代人會不會更精於「享受他人的痛苦」?而偌大的籠牢,也許巨型華麗得更像一個安樂窩,或者,較諸陳白露,李石清會是更貼近現代人的寫照罷。如果說當時的人用肉體換取生命,今日的我們會不會連靈魂也放棄了?
對於進劇場的《日出》沒有特意就今日的澳門製造更多聯想,有觀眾認為是一種遺憾,但我想,同時負責劇本創作的導演陳麗珠,會不會也讓觀眾和台上的演員一樣,多了一個自行演繹劇中人的機會?略去了故事的細節,加強了人物的情緒,我們能不能更能從自身出發,去感受這個為今時今日而演的《日出》,而不單為清楚閱讀這七十多年前寫的故事?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而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戲末陳白露自殺後,鐵籠打開了,黑、白色的羽毛慢慢飄下,她是飛走了,自由了嗎?死亡是解脫、是釋放、還是讓肉身與靈魂無止境的困在籠裡?
日出之後,是光明,還是另一個深不見底的夜?一個演出,只怕喚不醒城市的聲色犬馬,但一個「演員創作培訓」工作坊,可會為澳門的劇場帶來新曙光?演員已經飛出鳥籠,觀眾會不會還待在籠裡?革新了演出,澳門與澳門的劇場可革新得了?《日出》之後,倒叫我對澳門的日出好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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