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熊
對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author)理論早有耳聞,但一直以為只會限於理論性的接觸,卻想不到進劇場在澳門文化中心上演《日出》澳門革新版後,所產生的回響而得以實證。事情緣於一位正在修讀編劇課程的朋友,因為有感於曹禺《日出》的可觀性,向其他朋友推介觀賞進劇場的《日出》澳門革新版,可是卻遭到意料之外的回饋──有人說對劇情不明所以、有人說不明白演員在做甚麼、甚至乎有人認為《日出》竟然是胡鬧一場?!
進劇場自一九九二年於蘇格蘭成立至今已經踏入第十七年,亦是香港重要的劇團之一,若說由其重新演繹的《日出》是一場鬧劇,倒是難以令人信服吧?不過,同樣是因為進劇場的關係,要期待他們會正經八百、循規蹈矩地一幕一節的處理劇情,也是不太可能吧?果然,英語、粵語、普通話的兩文三語念讀對白、設立既是觀眾席又是舞台區的「零距離」觀眾專區、重疊交錯的角色演出手法、搬上充滿象徵意義的鳥籠、高跟鞋及椅子等等……,這些在其他劇團重演《日出》時均從沒有出現過的東西,都令人感到新鮮不已。誕生至今已超過七十年的《日出》,已被重演不下百次,進劇場的創新意念顯然是聰明的,至少在商業行銷的角度看,新鮮感會產生期待,繼而能夠引起觀眾要一探劇中究竟的欲望。
華麗的金絲鳥籠
被改編後的《日出》劇情發展,也讓人有喜出望外的流暢度。原著是四幕劇的《日出》雖然是被弄得支離破碎,第三幕也未有被選入改編劇情之中,但陳麗珠巧妙地從那三幕的情節裡,抽取扣人心弦的場景及角色對話,分為二十一個分場,透過燈光、肢體、語調把當中的情感放大,使劇內的角色如陳白露、方達生、顧八太太、張喬治、小東西、黃省三、徐四及李石清等等的性格及遭遇得以更清晰地呈現。猶如剪接後的電影,各人的劇情串連得相當流暢,相信就算是從未接觸曹禺的《日出》原著,亦不難感受到陳白露的苦困、方達生的衝動無知。
不單是劇情的改編,進劇場《日出》的舞台設計亦盡見旅澳韓籍舞台設計家李倫洙(Lee Yun-soo)的匠心獨運。原著中的主要場景「XX大旅館一間華麗的休息室」雖然未被發現在劇場內,可是在舞台的正中央,卻方方正正的座落了一個巨型的「金絲鳥籠」。籠子的底部被斗大的石子舖得滿滿的,偶有演員在籠內急促走動時,石子碰撞的聲音充塞於空氣之中,吵嚷不安,讓人煩擾不已。在籠子裡有一枯竭的樹幹,無花、無葉、了無生氣,在名貴的「金絲鳥籠」映襯下,荒涼的感覺更顯突出。樹幹從石堆裡拔地而起,穿透了鳥籠的頂部,讓人感覺這株樹幹根本不是被放在籠內,而是好端端的生長在舞台上,就彷彿是潘月亭從外用鳥籠從外把它硬生生地套起來,連原在樹上棲息的金絲雀陳白露都困起來了。及後「加插」有關「澳門葡京酒店接線生」的劇段,雖然演員沒有利用鳥籠並與之發生較多的形體互動,但「澳門葡京酒店」與「鳥籠」的關係,正是不言而喻,潛台詞是顯而易見的。
《日出》與《魯鎮往事》
與舞台設計的潛台詞相比,演員在劇本台詞的演繹方法上,卻是可圈可點。在多個包含角色衝突和內心情感鬥爭的分場裡,都發現有運用多於一組的演員配搭,來進行交疊或接連的對話演出。演員藉着重覆的對白念讀,向舞台上的對手、座席間的觀眾傳遞情緒;也藉着多組演員的接連演繹,讓觀眾感受演員各自對劇中角色的不同理解,所帶出不盡相同的戲劇效果。這種既獨立又具延續性的演繹方法,確是頗為有趣,讓情感的張力變得澎湃起來。此外,無定性別的角色扮演,讓男女角色的傳統印象變得模糊,也提高了台詞在述事過程中的重要性,讓觀眾的注意力和思考力自覺地集中在被立體化的文字裡。就如飾演劇內「中國第一美男子」胡四的演員,是否必定需要擁有俊朗不凡的外表?至此,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吧?
1. 但是,無可否認清晰易懂的台詞,仍是戲劇裡傳遞訊息的最佳工具。進劇場把其「跨文化的傳統」繼續延續到《日出》裡,將兩文三語夾雜在對話之中,本應有提高觀眾對劇情發展注意力的效果,但演員力有不逮的語言演繹,卻讓演出有點進退失據了。打從劇初女侍應的獨腳劇開始,一連串急促卻生硬的英語獨白,語調平淡,僅似「讀稿」般的語氣,又怎能具有說服力、如何可以表達侍應對客人的那份討厭情緒?相信表演者是以「安全完成」為目的,擔心在英語台詞的背誦上出現差錯,而犧牲「情緒」了吧?唯此節屬首尾呼應全劇的引子,演員無法全情地詮釋,無疑對觀眾投入劇情的情緒大打折扣,也做成全晚演出的一大遺憾。記憶所及,相同的安排曾出現在去年的加拿大史密斯.吉爾莫劇團和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合演的《魯鎮往事》,同樣是改編的經典名著、同樣是以英語作為開首的對白念讀,何以會有折然不同的效果?確是耐人尋味。
看《日出》了沒?
要感受上述由進劇場《日出》的劇本、舞台設計、演繹方法、演員等方面的回饋,其實無需甚麼高深的學問、也不用花太多的心思來對《日出》的原文劇本進行徹底研究,只要對曹禺《日出》的基本劇情有所涉獵、知道一個梗概,相信已經能被進劇場《日出》裡的「鳥籠」及言語引起思考。
尤見重要的是,觀眾對演出戲目的認知及觀賞,應持開放及平等的態度待之,切忌被個人的主觀意識造成規範,盲目的墨守成規,拘泥於舊有的表演形式和演繹手法,強把不遵原著的視作離經叛道……。若然如此,那麼進劇場的《日出》澳門革新版豈不無法誕生?而觀眾也將無法從新穎的現代劇場演繹手法中,感受創作人傳遞曹禺《日出》的情感訊息,拓闊更廣更遠的思想空間。
羅蘭.巴特曾說: 「一部作品之不朽,並不是因為它把一種意義強加給不同的人,而是因為它向每一個人暗示了不同的意義。」也許未讀《日出》的觀眾會較容易接受有別於外的暗示,並會對不明所以的劇情提出質疑,甚至向創作人提出「看得明白、說得清楚」的劇目要求。想起陳白露在《日出》原著劇本的最後一句獨白台詞:「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進劇場的《日出》澳門革新版已經演畢了,觀眾接收的訊息又可是進劇場想要表達的?
(完)
對劇情/舞台/演員的分析均有精簡獨到的見解,卻不流於艱澀難讀,分析/組織/文字功力皆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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