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9日星期一

迴響

睨之


她來自H1N1高危地區,她收的門票亦不便宜,但澳門觀眾仍對它熱烈捧場。當晚在文化中心演出的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全院座無虛席,不知是否貴人出路招風雨,表演當日,曾發出黑色暴雨警告,真擔心演出不能如期進行,幸而,最終都能安座位中欣賞她們的精采表演。演出的樂曲有上半場的華格納《紐倫堡的各歌手》前奏曲、孟德爾遜《E小調小提琴協奏,作品64》及下半場的柴可夫斯基《E小調第五交響曲,作品64》。

《紐倫堡的各歌手》是華格納的作品中少見的喜歌劇,他拋棄以往以傳說與民間故事為背景的創作,改以小市民的生活為題材。今次所聽的前奏曲時間不長,樂團開始演奏時,突顯主題的亦莊亦諧,接著是抒情的旋律,它的主題以四個加強音開始,逐漸至整個樂團奏出高潮;音樂停頓片刻後,一個較為浪漫抒情的新主題出現,慢慢增強至非常宏亮的聲響,把先前出現的主題混合在一起。開頭的莊嚴主題再次出現,弦樂疾奏後,由小號吹出號曲,以宏偉輝煌的樂聲結束這首前奏曲。樂曲輕鬆、明快而有力,令觀眾有一掃煩悶、鬱結心情的感覺,特別是中段長笛輕快的演奏,更易令人們投入了曲中的感情。指揮費沙爾在樂團的相互配合下,令這樂曲演出效果更相得益彰。

孟德爾遜《E小調小提琴協奏,作品64》面世後有不少的小提琴家都演奏過,包括Anne Akiko Meyers、Sarah Chang、Shlomo Mintz、Heifetz、Christian Ferras、Nathan Milstein……每位表演者或以琴藝,或以台風來吸引觀眾,今次原由卡華高斯擔任獨奏,可惜他因健康關係與澳門觀眾緣慳一面,改由齊奈德與其1741年瓜奈里古董琴一起演出。


這協奏曲甚為聽眾及小提琴家所喜愛,並經常於世界各地的音樂廳響起。它頗具新意,特別之處在於三個樂章一氣呵成。第一樂章一開頭直接以小提琴獨奏第一主題,捨棄了管弦樂團總奏開場的慣例,並將裝飾奏置於發展部,而不是結尾;第二第三樂章則繼續第一樂章的樂思,達到交響曲般的整體效果,第二樂章柔和而具有遙思,扣人心弦;第三樂章轉而愉悅,在輕快聲中結束全曲。齊奈德在演奏之初可能心情有點緊張,令演出略有瑕疵,甚至聽來覺得未能與樂團配合。幸好在第一樂章後半部已有所改善,再加上指揮的經驗老到,令到演奏漸入佳境,節奏也較輕快,也令到觀眾情緒逐漸投入樂曲的變化,最後贏得了雷動般的掌聲。

音樂會上下半場令觀眾的心情有截然不同的感覺。華格納和孟德爾遜兩首樂曲令人們聽來舒服,心情愉快及開朗;E調第五交響曲,作品64是柴可夫斯基「悲愴三部曲」中最複雜的一部,而終曲又是最具矛盾、最不平衡的一個樂章。此樂曲強調及突出「命運」主題,它如同一條大動脈貫穿始終,只是以不同的形象顯現在四個樂章中,「命運」主題不斷變化,展示作曲家對命運的認知與抗衡的複雜過程,最後在終曲化作勝利與狂歡的讚歌。

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整晚的演出可以說是交足了功課,費沙爾的指揮剛柔若定,緩急有序,隨着樂曲的變化,他把觀眾的情緒帶向一個又一個的高潮;齊奈德小提琴獨奏雖稍有失誤,但憑着他高超的琴技,飄逸的台風亦獲得觀眾的青睞;樂團成員整體的合作性,協調性都很高,特別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響曲更突出了樂團的風格。

當步出劇院回味着演出的樂曲時,亦感到觀眾的水平在不斷提高。這一可喜現象,出現在整晚演出沒有人鼓錯掌或亂拍掌,其次沒有聽到手提電話及其他響鬧的聲音。稍覺遺憾,在節目結束後,部份觀眾卻抱着看香港演唱會的心態不停地拍掌,即使費沙爾及樂團成員再三鞠躬致謝,仍不肯罷休,直至他們再演奏多兩首樂曲後,觀眾才肯離去。唯希望日後,可逐步改變這種劇場文化。

音樂的立體.感受

文: 小熊
在現今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要獲得影音記錄可說不費吹灰之力,只要透過互聯網搜尋器輸入關鍵字,無論是難再回味的經典名曲,或者睽違已久的唱片錄音,都有可能快速紛列於眼前。資訊的泛濫,卻讓聽眾造成誤解,認為理解音樂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只要在大量的平面文字詮釋輔助下,便可以窺探作曲家的創作理念。因此,現在尚有多少人會選擇透過欣賞現場演奏的音樂會,在指揮及樂團的合作、以至個人欣賞能力的現場配合,來領略樂曲的深意,讓音樂帶來精神的滿足?
  
由指揮家帶領樂團現場演奏的音樂,是指揮家在理解樂曲後,向觀眾的一種詮釋及再呈現。六月九日晚上在澳門文化中心綜合劇院,指揮家伊凡.費沙爾(Iván Fischer)便聯同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把三首充滿戲劇性、故事性和主題性的經典樂曲,以最忠實的演奏方式,獻給全場聽眾。


說故事的指揮家
無可置疑地,指揮家伊凡.費沙爾是一位說故事的能手,但見他藉着不同聲部和樂器的聲音共鳴,讓樂曲的呈現不單圍繞在主題的不同演繹,更多是來自多重相同主題卻使用各式樂器編排的協奏,來讓最能表現主題的聲韻變得更加突出,吸引聽眾的注意力。在華格納《紐倫堡的名歌手》前奏曲中,對銅管樂器的編排可見一斑,樂團採用了比一般規格為多的五支圓號、三支小號、一支大號及三支長號,使銅管樂器的聲音變得更趨飽滿、更臻亮麗;此外,弦樂如流水行雲般流暢,把優美的旋律盡情展現,使人心曠神怡;指揮家在此曲的層次處理與氣氛營造可見其別出心裁,樂曲之迫力逐步遞增卻不見壓力,在樂曲的末段,那近似宮廷式的旋律襯托着反覆演奏的主旋律,在八支低音提琴的合奏下,層次感更顯突出。
  
指揮家與樂團的默契,更是讓小提琴獨奏家尼古拉.齊奈德(Nikolaj Znaider)在演奏孟德爾遜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時,充分發揮了他那近乎完美的演奏技巧。在演奏期間,只見齊奈德與指揮家、樂團首席以至樂團成員的契合度極高;在協奏曲的華彩樂段裡,尼古拉的炫技處處盡展大師風範,幾近無暇的弓法,讓弦琴的音色細緻幼滑、清脆利落,全無雜音;特別在高音樂段的處理上,音高異常準繩,而且聲量高低的控制,盡顯其完美的弦琴技巧。絕妙的音色有說是因其手持名貴古琴「del Gesu」所致,但試問如沒有高超技巧,以及指揮家與樂團的和諧協奏,縱使獨奏琴音妙如天籟,但在全曲裡只是彷如孤自飄零。縱使讓聽眾聽到完美琴音,又如何從中領略孟德爾遜想要藉着音樂向聽眾傳遞的高亢熱情呢?
  


命運與悲愴之間的交響曲
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以多達七十二人的強大陣容,選奏柴可夫斯基E小調第五交響曲作為音樂會的壓軸樂曲,足見這首沒有被標上名號、且一直被解讀為「遊走於命運與悲愴之間」、不斷反覆、矛盾地回問「命運」主題的交響曲,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裡,具有多麼舉足輕重的份量!樂曲對「命運不公」的控訴,在沉鬰的第一樂章中,毫不遮掩地展露出來了,卻旋即進入了如歌般輕快的第二樂章,且幾乎是完全由法國號帶領情感的協奏曲。法國號以它那介乎銅管樂和木管樂的音色,來歌頌對「命運」的憧憬。雖然法國號手吹奏的音色仍可以再圓潤一點,但是看似粗糙的地方,也許正是指揮想要詮釋柴可夫斯基作品的粗獷風格吧?充滿矛盾的音色與主題,就如一首要從灰暗沉溺的命運手裡,竭力擠出洋溢浪漫柔情的情歌。
  
柴可夫斯基首創採用較多的弦樂樂器作為主體圓舞曲形式的樂曲,放於E小調第五交響曲的第三樂章,讓樂曲的感覺更偏向熱情洋溢,弦琴反覆卻有序地演奏著主題,猶如舞姿翩翩的少女,如芭蕾舞般跟隨著層層遞進的樂聲,以輕鬆、跳脫、玩味的舞步,躍動於聽眾跟前,直至「命運」的主題再度從單簧管和巴松管的低沉音韻,隱隱滲顯在舞姿之中……。在矛盾諷刺的第四樂章裡,低音提琴和大號的低沉樂聲,映襯著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主調,那高低琴音仿如在對話,在凱歌般的銅管樂聲演奏下,上演著作曲者與「命運」的一場爭鬥。「命運」主題的不斷呈現,透過聲部與樂器,配以複調及樂器編排上的交接,讓相同的主題呈現出音頻的高低交叉,在起伏對比之下,營造了如同節慶般的莊嚴氣氛,同時突顯了作曲者懷着對命運的不安,卻憑其堅毅意志力,期盼著美好將來的心情。


平面化與立體化  
當第四樂章的最後一個音符響起、飄散於空氣中的餘音正引領着聽眾在「命運」中低迴沉吟時,卻被那即時且熱烈的喝采聲及掌聲所驚醒了! 驟聽似是正常不過和最禮貌的反應,歷時四十五分鐘所蘊釀的氛圍營造卻立刻被「破功」了。一般來說,在演奏完主題較為嚴肅的樂曲後,空氣中均會彌漫著沉重的的氣氛,現場的短暫靜默,也是觀眾的情緒正在沉澱所致,最後,由衷的掌聲才會轟然響起。這是一種被樂曲感動油然而生的回饋、也是跳出純粹技術欣賞的心靈觸動。  這種可貴的氛圍與感受,也只有欣賞現場演奏音樂會的聽眾,始能領略得到,這並不能跟單從錄音收聽的平面角度欣賞,所能獲得的表面化的身心及精神滿足可媲美。
  
引述澳門學者李觀鼎教授「《平面化:當代審美符號的意義指向》」一文所述,「審美活動成為一種滯留於對象(事物),自我指涉的平面徜徉。在此平面化的審美空間裡,精神性的蘊含越來越匱乏了。」(見二零零九年六月十七日澳門日報E07版《文化鏡海》)在伊凡.費沙爾與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的演出裡,聽眾也許會因為無法獲得如錄音般完美無暇的聲韻而感到失望,也可能因為里安列.卡華高斯(Leonidas Kavakos)因病未能獻技,而對孟德爾遜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期待有所下降。但縱觀整晚三首樂曲那充滿層次感、讓樂曲主題活靈活現的立體化處理,那些「標準」與「期待」還是需要繼續被置於那平面化的高度嗎?打開身心的感官,透過對音樂會的現場演奏欣賞,多角度、立體化地來接受音樂所帶來的精神滿足,可讓觀眾與表演者的距離拉近,不但視野更清晰、寬廣,感受亦更輕鬆、滿足。

2009年6月27日星期六

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的見面禮

方可玉

已踏入第七十八個樂季的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今年首度造訪澳門,贏得澳門觀眾及樂迷的熱切關注,六月九日晚澳門文化中心綜合劇院人頭濟濟,顯示出大家對樂團的滿滿期待。

期待之一無疑會落在樂團首席指揮伊凡‧費沙爾(Iván Fischer)的身上。這位因成功領導匈牙利布達佩斯節日樂團而在國際樂壇上聲名大噪的指揮,從去年開始出任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美國《費城詢問報》(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曾褒贊他的指揮風格「雄渾強勁、膽量十足」。但費沙爾在九號當晚的表現讓觀眾印象深刻之處並不在於這種奔放氣魄,而在於其指揮的靈巧。無論是在作為開場的華格納《紐倫堡的名歌手》活躍卻有節制的前奏曲中,還是在孟德爾遜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或熱情、或活潑的快板與極富詩意的行板音符間,又或在柴可夫斯基E小調第五交響曲裡那段流暢的圓舞曲旋律中,觀眾都能不時看見費沙爾輕快地飛舞著手中的指揮棒,雙腿膝蓋的一彎一直帶動整個身體產生輕盈、飄逸的律動,傳達出一種收放自如而盡在掌握的獨特韻味。

澳門觀眾的另一期待原是寄於聞名當今古典樂壇的希臘小提琴家里安列‧卡華高斯(Leonidas Kavakos)身上,然而卡華高斯因健康理由未能如期來澳,當晚小提琴協奏曲的主角變由更為年輕的丹麥小提琴家尼古拉‧齊奈德(Nikolaj Znaider)擔當。同樣富有與國際頂級樂團及一流指揮合作經驗的齊奈德,在奏演孟德爾遜為其音樂摯友、小提琴家戴維德所作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過程中,的的確確將小提琴部分以最精妙的方式表現出來。尤其在第一樂章,無論是領奏還是獨奏,齊奈德以其精湛的技藝及對作品的到位理解,將曲目褒頌那些孤獨卻執著、堅定而悠揚的探尋者之主題呈現得淋漓盡致;隨著節奏的推進,齊奈德透過小提琴在其廣闊音域內的疾馳,更將探索者在探索之路上的自我陶醉及義無反顧詮釋得恰如其分。然而,紅花需要綠葉的襯托才更鮮豔奪目,從這個角度去看,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在這首協奏曲中的烘托角色扮演得不如人意,弦樂組與木管組雖與齊奈德的小提琴演奏時有呼應,但切入穿插得不夠自然、流暢,音律起伏也稍嫌單調,從而削弱了協奏本該烘托出的優美與幸福之感,這或許要歸咎於樂團(包括指揮)與小提琴家之間不夠充分的磨合、調整,這一點倒情有可原,因為獨奏者的臨時調換想必也不在樂團的意料之中。

當晚樂團演出有一顯著的與眾不同之處,在開場與終場的兩個曲目演奏中,樂團樂器的擺放位置別有心思。舞台最後一字排開的八架低音提琴正對觀眾席,十分搶眼;而舞台前右半部分分別由第二小提琴組與中提琴組佔據,大提琴組則移至第一小提琴組旁、靠近舞台左中央的位置。這樣的佈局勢必突出弦樂的音色表現,所以在《紐倫堡的名歌手》前奏曲的「獲獎之歌」旋律中,長笛的明亮和圓號的溫厚與弦樂組的跳動搭配營造出十分活潑、幽默的氛圍,委婉動聽;然而在樂曲的展開部與再現部,採用進行曲式的第一和第三主題旋律反覆演繹,突出的弦樂與宏大的管樂聯合,雖聲勢壯大,層次卻欠豐富,複調效果亦不理想,從而使得原本充滿勝利之輝煌、獲愛之喜悅的高潮透出嘈雜、盲目的意味。如果弦樂組的佈局採取較為常規的安排,即將大提琴與低音提琴組置於舞台右側,使得整個弦樂組的音色對比明顯、均勻得當,再配上管樂的雄健、有力,或許能讓這首前奏曲的複調效果表現得更為清晰、明朗。

不過,樂團這種特別的佈局在終場曲目中卻發揮出強大優勢。弦樂器和弦的沉重鋪墊與木管、銅管樂的豐富襯托相互呼應,令第五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完全被抑鬱的「命運主題」籠罩,聽來有一氣呵成之感。第二樂章的如歌行板是當晚最感人的一段樂曲,各個樂器聲部交替而行的主導與襯腔,呈現出充滿愛意與溫存的明朗樂調,讓聽衆逐漸擺脫被第一樂章感染而產生的沉重之感,享一番從優美到激盪再歸至平靜的圓滿體驗。圓舞曲式的第三樂章表現得更爲抒情、輕盈,讓大家專心致志又悠然自得地沉浸其中。樂團對於被標籤為最矛盾、最不平衡的最後樂章之處理,從筆者的直覺感受來論,是選擇了樂觀路綫,雖然引子仍以「命運主題」為基礎,但終曲透過龐大的雙管編制及其與弦樂組的雄渾合奏,渲染出厚積薄發的豪邁氣勢與激盪人心的歡樂色彩,這樣的詮釋也許就是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要帶給澳門觀衆的一份美好見面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