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白
作為在契訶夫誕生一百五十周年之際排演, 向這位一代文豪致敬的話劇《櫻桃園》, 天邊外(澳門)劇場的誠意絕對無庸置疑, 門票銷售反應也很熱烈, 原定在文化中心小劇院演出兩場, 開售三個星期後便已售出九成, 加演一場, 這在澳門戲劇界來說, 並不是常有的事。
《櫻桃園》寫成於一九○三年, 也就是契訶夫病逝之前一年, 身為醫生的他, 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遂傾注所有心力, 寫好這部「絕筆之作」, 它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認為是契訶夫最好的劇本。一九○三年的俄國, 與二○一○年的港澳, 時空的距離畢竟太大了, 作為澳門一個如此年輕的劇團, 面對這樣一部名著, 也許真的並不容易掌握消化, 無論在場刊文字以至演員唸白, 觀眾的預期都似乎失落了。在兩個半小時裡, 觀眾能看到的, 就只是演員名單上的那一批人, 背著劇中角色的名字, 按照劇本設定讀著對白, 做著動作; 有些環節, 觀眾甚至必須反過來靠著對原著故事的認識, 方能解讀演員的表現。
《櫻桃園》的故事背景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 當時俄國社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農奴獲得解放, 而一直以寄生蟲的姿態靠著剝削農奴存活的地主貴族階級, 卻無法適應時代變化, 他們缺乏謀生技能, 又揮霍無度, 坐食山空, 最後被逐離原來的生存空間。這樣一個表面意境蒼涼的故事, 作者將之定性為喜劇, 這個「喜」, 單張上的理解是詮釋風格。其實, 作為翻身農奴後代的契訶夫, 可以想見, 他本人對於這種時代的變化發展, 即櫻桃園易手, 新興資產階級取代地主貴族階級, 是抱有樂觀和歡迎態度的, 也有可能這才是劇本的喜之所在。劇作的神髓, 並不在於單張所指的「如何在滾滾時代巨輪之下,保住自己的『櫻桃園』?」
如同契訶夫其他劇作一樣, 《櫻》劇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 沒有強烈的戲劇張力, 僅是擷取當時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橫切面, 在如水一般的平淡中映照這一時代的壯闊波瀾。而演出第一晚所見, 大多數演員的演繹, 確也是如白開水一般的平淡。翻閱場刊, 可以看到演員大都算得上比較資深, 受過正規演藝訓練, 擁有豐富演出經驗, 也曾獲過獎項, 但除了沈榮根、高國基和譚淑霞幾位外, 其餘較為「年輕」的演員, 似乎都不怎麼進入狀態。飾演女主角柳芙的盧惠儀, 一九八二年已加入曉角劇社, 算起來已經二十八個年頭, 角色本來極為豐滿, 整個戲中有深深淺淺不少的情感變化層次, 可她就是無法走得進去, 當她得知收購櫻桃園的就是羅伯辛時, 那幾下號哭, 徒具其「聲」; 最後一幕, 一家人收拾行李準備搬走, 原應對舊居無限依戀的柳芙, 幾句對白僅是匆匆隨口吐出, 予觀眾「趕收工」的感覺。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羅伯辛, 無論作為角色本身, 或在劇中的象徵, 都應該是意氣風發的, 如此一個重要的角色, 也因唸白平直無味, 令整個角色無法立體起來, 加上演員本身身材較高, 從頭到尾都要低下頭來與對手溝通, 說服力更被削弱。作為年青一代代表的彼德和妮雅, 在離開舊家園時, 情不自禁地為新生活歡呼, 但由於之前缺乏細緻舖排, 觀眾難以感受到他們是如何的厭惡舊生活, 嚮往新生活, 那幾下歡呼便顯得有點突兀。唯一可以搶戲的似乎只有沈榮根飾演的管家菲爾斯, 他甫一出場便向著觀眾席大吼: 不準時出發, 當然會遲到! – 揶揄剛入場的遲到觀眾。站在主子們旁邊, 即使僅是幾句聽不清的喃喃自語, 菲爾斯也能搶去不少觀眾的注意力。
由於是翻譯劇, 對白也頗為忠於原著, 用廣東話唸起來, 特別詰屈聱牙, 加上個別演員口齒不清, 觀眾聽來, 便只有背書的感覺。另外, 有點令觀眾費解的是, 在看不出劇情有需要的情況下, 劇中角色都經常是小步甚至是大踏步地跑出跑入的, 其他肢體動作幅度也甚為誇張, 似乎和觀眾想像中的, 一百年前俄國地主貴族階層那種悠閒優雅的生活模式有點距離; 反而非常簡易的幾個社交舞舞步, 演員們跳來卻又生硬拘謹, 無甚美感。
《櫻》劇場刊上點出劇目的時代背景: 「時代巨變迫在眉睫」, 但至於探討「改變是終結還是開始」, 然後再又把這種「改變」套到澳門現狀頭上, 則難免予人陳腔濫調之感。澳門自賭權開放以來的急速變化, 多年來一直是各個場合均慣用通用的開場白, 《櫻》劇也把一百年前俄國社會發生的變化與當下的澳門扯上關係, 然而當年俄國是淘汰掉一批不事生產, 如同廢物的地主貴族, 歷史對其只有鞭撻而沒有同情; 反之在澳門這一個蕞爾小城, 在迅猛的社會發展浪潮中, 「當寧靜小城變成五光十色的繁華都市」, 缺乏競爭力的弱勢社群被一而再地壓榨, 無法分享經濟發展成果, 生活日益困苦, 甚至連中產階層也日漸向下沉淪, 形成大前研一所說的M型社會。 雖然兩者都是無法逆轉的社會演變, 但性質與情況都不盡相同, 將之生搬硬套, 以求豐富劇目的現代氣息, 做法是否恰當, 則見仁見智了。再說處理手法, 還記得今年五月澳門藝術節的話劇《竹籔中》, 也是以古喻今, 卻是以隱喻手法, 藉劇中人之口, 道出小城滄桑變遷, 暗示今日澳門境況, 既引起觀眾聯想, 又不致破壞戲的結構。而《櫻》劇的處理是在後面加上尾巴, 菲爾斯在「叮、叮」的砍樹聲中, 悠然進入另一時空, 櫻桃園變成旅遊景點, 大量遊客隨意參觀拍照, 其間更有地產經紀忙於Call客兜攬生意, 而這一段尾巴與之前又無任何呼應, 完全是生硬嫁接, 大大破壞劇末的餘韻。
《櫻》劇尚可一讚的, 是道具和佈景設計, 還有開場時悠揚動聽的配樂。開場前大堂放置了一個櫻桃園的模型, 開場後搬至舞台後方, 綠樹籠葱之中, 一幢白色巨宅, 很能挑起觀眾的想像, 悠然神往; 舞台上方隨意披掛的白色布塊, 加上後方射來的昏黃燈光, 在在隱諭著櫻桃園(地主階層)的衰敗破落, 惟舞台中央那扇拱門略為狹小, 缺乏大宅氣派, 無法與之產生強烈比對。
總的來說, 天邊外(澳門)劇場這次排演《櫻桃園》, 不能否定是付出了巨大的誠意和努力的, 至於是什麼因素令致預期與實際出現落差, 就留待認真檢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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