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3日星期一

三步行看《行行出狀元》

談談


你能否想像:一群舞蹈女演員不在舞台上扭腰擺臀、搔頭弄姿,而表情嚴肅地給台下觀衆講一串爛Gag(即中國內地所稱的冷笑話)的畫面?這已不是漫無邊際的遐想,而是香港導演及編舞伍宇烈帶著他在澳門覓得的一班「舞狀元」,於三月為《澳門故事》系列掀起新一縷的春風潮,毫不冷場,所以爛Gag失敗成好Gag,澎湃心潮,所以集體行出成功的始步。

「三步行」之「最後」啓程
雖然《行行出狀元》未分幕,但從其一氣呵成的編排中仍能清晰感受到三十個「舞狀元」齊齊分三步走,走出各自的「狀元」路。先說其畫龍點睛、承上啓下的「最後」一步:當歌舞劇《紐約客》(The New Yorkers)中那首《Let’s Step Out》音樂響起,導演編舞和各舞者歡欣地謝起幕來,不少觀衆也許不知他們猶如《紐約客》裏預備力爭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露露(Looloo)小姐那樣,心中充滿勇氣與希望。然而美國演員Barbra Streisand演唱的那曲《Funny Girl》緊湊、即時地提點了這群仍沉浸在激動中的妙女郎,生活並非一路陽光燦爛,當掌聲遠去,當鮮花凋謝,當榮譽沉退,又需以什麽樣的面貌、持什麽樣的態度來對己、待人、接物?又應繼續怎樣的追求,秉持怎樣的理想,邁向哪個方向?於是,大家看見妙女郎獨自或三兩結伴地坐在舞台上,或卸妝換衫起來,或梳頭打扮起來,又或簡單收拾、維持原貌,當各人陸陸續續以最自然的方式站在舞台上的時候,觀衆似乎對她們在五花八門的藝名外有更直觀的認識,有些仍略施脂粉,有些已從男仔頭換成披肩長髮,但無論是何種裝扮,你會相信那一瞬間就有她們最爲喜愛與崇尚的形象,也有她們最覺清晰與強烈的內心感受。緩緩地,各人踏上一長排緊靠並列的椅子,背著背包,流著或強忍著淚水,疏疏密密卻都堅定而不乏輕盈地,由舞台右前方起筆直向後,再經一個柔和的彎角逐步向著看不見盡頭的舞台左背後走去,而巴洛克後期作曲家韓德爾(Handel)為英國安妮女王誕辰而譜的頌歌《Eternal Source of Light Divine》,以其神聖莊嚴的旋律,帶著號角的力量,為這群「舞狀元」重新啓程添上最絢爛的光彩,也為《行行出狀元》的真切演出落下最妥切的註釋。

「三步行」之黑‧白‧灰
這並不是一個非黑即白、非友即敵的世界,在是與非、對與錯、進與退之間存有許多灰色地帶,容許並吸引著夏娃藉亞當的頭腦來思考,同樣地,容許並吸引著亞當用夏娃的感性來體驗。於是乎,觀眾看見從頭到腳灰色著裝的愛麗蓀拿著給父親的家書,讀出她為又做女兒又做兒子的雙重角色而累的苦惱,對家庭、家人所飽含的愛意及所盡的責任,為還未明確的目標、自由的追求、自身的實現而決定遠走他鄉的勇敢;再看見黑衫灰褲的「舞狀元」由三五成群的民族舞、京劇「四功」中的打功,一路拍打耍玩到全場最齊整、最合而為一的集體拍身「鏗鏘曲」,晃出節奏的黑影像是宣揚著契若金蘭的堅定,一排灰色的舞鞋卻仿如壓抑了內心的矛盾掙紮,忍不住,將劉國生踢了出來,由她更犀利、更放肆地拍舞出對自身、對性別、對理想、對人生的幾多困惑,直至堅挺地倒下,黑暗只是閃了一閃。

既然疲倦,既然困惑,既然輕快的音樂已經響起,年輕的女士們換上白襯衫,披上灰馬夾,繫上深色呔,邁開步子,徜開心扉,述串串藝名,寄種種理想。前一秒還帶絲絲殺氣滅蚊的尤烈變成了精神抖擻的奶油小生,而最初優雅地練著芭蕾舞步的楚柏,原來心中充滿王者霸氣,但無論是女兒身還扮中性人,在探索漸深、反串愈真的路上,她們開始發現,淘汰伴隨著競爭,看來簡單的事未必容易做好。這些體會反映在各人進退交替的快步舞步上,流露在她們時摟時依的交誼舞手位上,像一班揣摩百老匯成功所在的「紅男綠女」,散發著魅力,找尋著定位,心中也許正默默念著《Luck be a lady tonight》,而與此演出有緣相遇的觀眾中一定也有感覺自己是當晚幸運兒的人,生一番原來相知而惺惺相惜的情愫。

不過,旅程仍在繼續,甚至更加戲劇化起來,模仿完爸爸等各種男性角色的「舞狀元」套上更深色的灰西裝,在相應灰暗起來的舞台燈光下,在彷彿於黑夜中柔聲傾訴的教父華爾滋中,掛上嚴肅又差點底氣、譏諷又漏些陰柔的表情,講起一串笑場的爛Gag,引出一個「黃大師」道出對現代女性有形無形所設的「N不守則」,貌似話題開放,實則枷鎖重重;仍努力保持冷靜與Man勁的各舞者,則應對著「黃大師」的每一句禁令,轉換或保持先前的姿勢及姿態,令觀眾不禁揣測,各人的一舉一動代表著認同抑或反對?而其認同與反對的態度,取決於換位思考後而屬於男性的見解,還是作為女性的直覺反應?登上舞台的「黃大師」並不給予各個「舞狀元」足夠的揣摩時間,便挑釁大家,五個象徵攻擊男性弱點的動作竟然編串成一支簡單的集體舞,大家圍成一圈,重複舞姿,依次退場,在這稍嫌冗長的過程中,不禁令觀眾懷疑,學會了自我保護的女孩子,真的能向著自己的目標,心無旁騖,勇往直前嗎?她們可知曾有個目不轉睛地走過巴西里約Ipanema海灘某個酒吧窗前的女孩,讓坐在酒吧內的作曲者Jobim深深迷戀而寫了一首名叫《The Girl from Ipanema》的歌,而她臉上當時應有的可愛與光彩,似乎有些可惜地未在「舞狀元」的臉上重現,當然觀眾也未曾見過那個女孩,只是從劇場中捕捉到的人物神采,還未及那首配樂創作的背景故事中所描繪的美麗。

如果說「三步行」的「最後」一步是一種總結過去又意味啟程的昇華,那麼這中間一段的探索之旅,無論在形式或內容上,都可謂是最豐富、最多樣、最細緻、最核心,也讓服裝設計中採用的黑白灰三種色彩元素所具有的象徵意義發揮得淋漓盡致。而這番身心探討的高潮,則由「舞狀元」中的「狀元」——特邀舞者姚詠芝透過一段踢躂獨舞來演繹。原來,這位在開場就秀著性感長腿、邁著訓練有素舞步的「海上嬌娃」,這位在中場對整班「假小子」趾高氣昂、呼來喚去的「白雪公主」,在藝術之路上,在人生之河中,也難免瓶頸,也懷有迷茫。看她用黑光油亮的踢躂舞鞋在地板上擦劃綫條,聼她用腳尖腳跟錯落踏擊出愈快、愈密、愈強的節奏,令人感受到一個佼佼者從失落的百無聊賴、到焦急的百般困頓、到不斷的嘗試探尋、再到怡然的清心定志之過程;由此,當她作爲「舞狀元」隊列中的最後一個,赤著腳行走在「椅子路」上與觀衆「告別」時,你會發覺這位領隊人物為她的團隊之美好啓程壓了最踏實的陣。

「三步行」之黎明
如果舞蹈劇場是一個童話世界,那麽當觀衆走進《行行出狀元》的劇場時,不是等待帷幕升起,也不是盼望演員趕緊上場,而只見舞台上有個睡美人已經被王子吻醒,大家猶如紛紛到來賀喜的賓客,有些奇怪的是,王子並未摟著公主翩翩起舞,卻像是一位父親、一位老師,對於她的起舞循循善誘。不一會兒,被大夥兒誤認爲王子的伍宇烈之舊識姚詠芝閃亮登場,美艷地表演一番之後,隨著她那頂白色高帽一指,一班黑衣女子上台,背轉身,待全體站定後齊齊迴眸,跳出歌舞劇《平步青雲》(A Chorus Line)的主題曲《One》。啊——原來伍宇烈津津有味地充當著札克導演,找來姚詠芝扮演舊情人凱西,而那班黑衣女子無疑是他相中的「舞狀元」。誰都是獨一無二的,可那一刻誰都無需一枝獨秀,她們要像天空中的大雁跳出整齊劃一的畫面,連擅長Solo的凱西都不例外。但是,觀衆輕易地看出了瑕疵,或者在小小的澳門難以實現千中挑一的苛求,大家可以理解舞者在舞技上的不足,不過她們的神采可以再自信一些、興奮一些、專注一些、陶醉一些,這樣的話,觀衆或許可以獲得一份傾慕者而有的飛揚心情;當然,駐場澳門的「札克導演」並未有足夠時間與他的「舞狀元」聊天,讓她們回顧短暫的舞蹈生涯,暢談或多或少的人生經歷,以加深彼此的了解,畢竟由澳門文化中心負責招納她們接受培訓及演出的計劃爲時有限,這大概也能解釋開場舞蹈的不盡完美。但無論如何,美人們已經被「假王子」喚醒,黎明來臨,在展開新的探索之前,她們已藉《西遊記》中的各色人物,簡單地說出各自的嚮往,但這些想望是否其真正所願、所求,觀衆能在演出進行中一路觀察,而當她們在尾聲行於「椅子路」上的時候,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清晨,是練瑜珈的最佳時機,迎來黎明曙光的「舞狀元」想像自己來到西境天竺,浸潤於靈性音樂《Raga Yanman》的安撫中,為觀衆呈現出柔美的織體,為自己尋找內在聲音打一場文靜的前陣,慢慢地,她們自由地尋覓到金蘭姐妹,成雙成對地卻似金蘭兄弟般彼此依靠,預示著兩性角色反串的開始。落單的萬日台並不孤寂,半帶羞澀、半帶喜悅地從舞台的深處背步到前沿,旋舞出一個由恰恰舞步構成的英文字母L,從曲子《Ke Alaula》充滿夏威夷風情的別致韻調以及舞者臀部自在扭轉出優美的弧度來判斷,那個L不代表寂寞(Lonely),而是愛(Love),「舞狀元」接下去的探索又何嘗不是一趟尋愛、學愛之旅呢?

舞蹈劇場的內與外
套用魯迅的「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編個爛Gag何如?台上本無路,椅子排多了,便也成了路。那麽,行步在有起有伏的「椅子路」上,「舞狀元」狄子龍、艾勝龍、龍二勝體驗到青龍直上破雲霄的豪勁了吧?尤烈與魅焱心中熱情也燃燒得更加熾烈?林信曦、樊曦與萬日台的肩膀上除了背包也有從前方灑落的溫暖陽光?劉國生與高山大海在感受到腳下凳腿支撐的同時,也更感激父母、伴侶的扶持,更深瞭解與前後金蘭姐妹們所建立起來的珍貴情誼?宇浩、程天、韓浩奕、舒雲擡頭看見了天廣雲清?還有在演出前將「椅子路」笑作爲不歸路的拿鉄 也在一步一移中鐵定了心中志向?而其他「舞狀元」亦已回歸至心中所信所想,收拾導演的綿綿給予,跨出有序有目標的步伐?如果這一切都真實地發生在舞蹈劇場之內,那麽走出這個空間,「舞狀元」也會在漫漫人生路上舞出更生動、更精彩的步調;另一邊廂,帶著共鳴、感動、疑惑、不解甚至否定而離開舞蹈劇場的觀衆,往往也會將場內所受的感染帶至個人的現實生活中,展開對比、反思、批判或接受而又重新定位、調整、實踐的過程。可見,場內與場外皆提供了如此良性循環的可能性,即從探索、改變到堅持、沉澱的積極旅程,啓程可以多次,起點不斷向前,賜予大家為實現傳統意義上的「行行出狀元」所需的觸動力、鼓舞力、鞭策力,這便是舞蹈劇場的精髓所在,也是豐富的舞蹈形式所負有的在劇場空間中表達出戲如人生之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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