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8日星期三

《在下一次相見》

蘇慶生

Dear J,

兩星期前,我逛書店的時候發現張愛玲封藏已久的遺作「小團圓」終於出版了,我急不及待地買了一本,打算送給你,不過,我要把它寄到那裡呢?你之前寄來的明信片,都沒有回郵地址。在旅途上的你,現在到底身處何方?那邊的風景都美好嗎?日子過得怎麼樣?找到你想追求的東西了嗎?我還不太明白究竟是什麼驅使你離開,但我卻清楚記得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到圖書館的那個初夏的下午,我問你為什麼要走,而你就從書架上取出了西蒙波娃的書,放到我手中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

我對存在主義並沒有真的很了解,也從來不是女性主義的讀者,對於這句波娃的名言,我沒有多大把握它的含意;不過,上個週末我看了一個演出,叫做《行行出狀元》,在那裡面我好像找到了一些頭緒。

還記得去年我們看過的《秋水衣人》嗎?導演伍宇烈今年再接再厲,依樣找來全女班舞者,跳跳又說說的解開種種隱然埋藏在女性心底的抑壓、憂愁和她們的理想;所有參與演出的女生,都以反串的形象上台,似乎是要體驗一下另一個星球上的生物,到底與自己有多大差異,但這只是一種手段,在整個演出中她們沒有真的刻意變成或轉移成「男性」,「扮男仔」卻是一種「疏離作用」,讓她們稍稍與自己脫軌,然後將自我投射到性別鏡像的另一邊,驗證一下溫文爾雅、柔弱似水、麻麻煩煩、八八卦卦在對岸有沒有另一些稱呼;在一些段落裡透露出她們心中的理想,例如在《西遊記》中選擇想扮演的角色、各自取一個男性的藝名並說出原因等等,都娓娓道出她們心底裡被既定價值所糾纏的個人追求,不過她們表現出來的不是痛苦或控訴,而是堅強地面對,正如當中令人眼前一亮的一幕,二十九位女生穿起了貼服的西裝,站在觀眾的面前,襯托著電影「教父」的配樂,酷酷地說「爛gag」,幽默得來同時又充滿了反饋,我不禁在問「型」和「氣度」難道只是男性的專用詞嗎?這種堅強隨後又很巧妙地過渡到關於女性自我保護的段落,台上出現了一位教練(男性,特邀演員黃大徽)向她們傳授自衛術,總共有五個招式,之後、隨著Bossa Nova音樂響起,她們把五招變化為一套舞步,整體地跳起來時,大家都顯得十分跳皮又硬朗;說到底這個帶點嬉笑語氣的舞蹈劇場作品,並不是一場性別關係大反擊,反而在更大程度上是對潛藏在各人心裡的「阿尼姆斯」(Animus)的探索。對於隱藏在女性深層意識底裡的男性化的詢問,就正好從戲末部分的一支踢躂獨舞表現出來,穿著一身「型男」西裝的特邀舞者姚詠芝一人發功,利用她的踢躂舞步震懾觀眾,急激的舞踏聲與隱約在背後柔和的小提琴樂章造成激烈的反差,彷彿是一首充滿實驗性解放精神的搖滾樂,想要衝破性別關係的迷思。

從《行行出狀元》裡,我看到一班女生經歷了一次「奧蘭度式」的旅程,她們透過上妝(表演過程)、換妝(反串男生)、卸妝(回復女性),經驗了一種自省,正如導演伍宇烈在一篇訪問中提到,她們找到自己的舞步,其實象徵著她們的一種態度,有了自己的態度,就可以開始她們的旅程;從這個觀點來看,我似乎開始明白西蒙波娃的那句說話:波娃想告訴女人,她們是有所選擇的,而選擇建立在深刻的自覺與反省,努力和勇氣,還有堅定的自信與及自由之上。那個下午你想告訴我這些嗎?去年看完《秋水衣人》之後,你跟我說那些女生都很勇敢,也很喜歡跳舞的你說,跳舞的感覺就好像夏天一樣,然後你在我手掌上寫了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我甚能將你與夏天比擬」,之後你在夏季某天踏上了旅程。在《行行出狀元》的結尾,她們毫不掩飾地在台上卸妝,從男人角色轉回自己,然後背著行李慢慢離開,那個意象令我想到了你,你也和她們一樣,踏著自己的舞步出發旅行;然而、我問你甚麼時候再見,你沒有回答,只說:「懷念和相見總在季節的兩邊。」我不太理解你指的是什麼?但我也不願意太過理解,正如我看《行行出狀元》一樣,我大可以寫出不折不扣的批評,但我不願意這樣做,因為這個演出離我太近,我在裡面見到你,而我寧願把批評變得極度個人化,就如把你保留在最私密的深處。作為一位機智聰明、胸襟廣闊的女性主義者波娃曾經說道:「我渴望能見你一面,但請你記得,我不會開口要求要見你。這不是因為驕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無驕傲可言,而是因為,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這也是你的意願嗎?好吧!在下一個季節來臨的時候,我會禮貌地、主動地追尋你,如果你想見面好好談談男與女、你和我之間的二三事的話。

Yours sincerely,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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