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
二零零九年七月十六日
《暗戀桃花源》是一部戲中戲的舞台劇,講述兩個劇團由於劇場管理人員的疏忽,使到排練「暗戀」的劇團及排練「桃花源」的劇團要共用舞台,他們時兒各自排戲,時兒爭用舞台,時兒工作人員在舞台上走來走去,時兒出現一個陌生女子在舞台上尋人。兩個舞台劇的演員對白又巧合地互相對應,令台上演員一度不能排練下去,舞台上時空交錯,人物來自三度空間,二千年代、四十年代和遠古年代的人不謀而合地在追尋心中的桃花源!是在演戲?還是在現實世界?《暗戀桃花源》留下很多空白讓觀衆去品味。
劇場的靈魂
演員與舞台的關係是相連的,演員賦予劇場一個生命。在排練「暗戀」期間,導演突然叫停止,認爲演江濱柳的男演員(黃磊飾)總是演不出江濱柳的內心感受,演雲之凡的女演員(孫莉飾)總是演不出雲之凡那種像白色山茶花的美,導演很想再現他心中的江濱柳及雲之凡,於是他生氣地說「劇場也是有靈魂的!」,這句話不只是告訴那兩位演員,也是告訴所有劇場表演者和觀衆,演員不應是在演戲,而是在將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在舞台上復活,他是有感情、有思想、有生命的人,是能讓觀衆有所共鳴,能讓觀衆感受江濱柳及雲之凡是活著舞台上。江濱柳、雲之凡及江太太的故事不是虛構的故事,是發生在中國四十年代的故事,是中國人逃離中國至台灣的故事,留在江濱柳心中的雲之凡,永遠是那個在上海黃浦江外灘公園,留著兩條長辮子,穿著白色旗袍的可愛女孩,這個印象是五十年不變。導演要讓演員知道沒有那份刻骨銘心的愛,則沒有老了的江濱柳那份忘不了的記憶,這番對話,對表演藝術者,是很大的啓迪。對於曾經歷生離死別的人來説,正是說出他們的心底話。
當江濱柳和雲之凡五十年後再重逢,大家在表面上都非常平靜,只是互相問候對方,就已經不知說什麼了,但內心卻有說不完的話,只是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大家都選擇逃避,因爲大家都不敢觸碰那最深深處的痛苦,但最後江濱柳還是問雲之凡:「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暗戀》是三個人的悲劇,不應忽略江太太(雷悅飾)的內心感受,她也是一個有感情的人,在家裏時,丈夫總喜歡一個人在房裏想事情,不喜歡和孩子聊天,不喜歡跟她的朋友説話,和一個心裏總在不知想什麼的人一起生活,感受會是如何?在醫院時丈夫總是叫自己回家,不用陪著,丈夫只餘下三個月的生命,見面的日子不多了,但丈夫最後想見的人不是自己,是心裏那個雲之凡。江太太一個平庸的台灣婦女,她的打扮與老了的雲之凡那份高雅氣質相比,更顯得江太太的平庸,但是就是江太太那份包容和那份對丈夫的關懷,突顯了中國婦女的美德和堅強,默默地在丈夫的背後照顧他,沒有埋怨,只有內心默默接受和照顧家庭。此情此景,一點都不陌生,在人世間,這樣的夫妻處處可見。
賴聲川沒有讓觀衆一氣呵成看完這個悲劇,人生的舞台,又豈只是三個人的悲劇,還有很多的悲劇在重複又重複 。漫畫家喜歡用幽默的畫像諷刺社會的人和事,賴聲川卻要用語言去諷刺人的七情六慾。《桃花源》的演員老陶(田雨飾)、春花(楊樂樂飾)及袁老闆(何靈飾)三個角色要比《暗戀》之三個人物更難演,對白多, 形體動作多,要笑要苦要生氣要害怕要驚慌要輕鬆,更要讓台下觀眾發笑。《桃花源》加入戲曲的虛擬手法,老陶伐船誤入桃花源的過程,如船行、如捨船,如跳進洞裡,如在桃花源的蝴蝶、小草、螞蟻都是由表演者用肢體動作及説話去表達,再配上戲曲的鑼鼓聲,令一個胡鬧喜劇增添了藝術感。《桃花源》最突出的創作手法,是語言的運用,三個演員把五個人物的性格通過語言的巧妙運用,對罵時的針鋒相對,對生活不滿的埋怨,帶出喜劇的搞笑氣氛,就像漫畫家筆下的漫畫人物,將人物的特徵誇大,讓人看來想發笑。
語言的藝術
《桃花源》創作特色,延續了賴聲川第一個集體即興創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風格,相聲的「聲」的藝術特色,那快而不亂、慢而不斷、高而不喧、低而不啞的幽默對話,令人叫絕。李立群當年也有參與《那一夜》的演出,所以當他創造老陶這個人物,很自然從中得到靈感。老陶對生活的不滿,煩燥地説:「窮山惡水、潑婦刁民,鳥不語、花不香、魚兒不上網… 這是什麼地方?」,這些精練、準確的語言表達形式,就是語言的藝術。
《桃花源》創作特色,延續了賴聲川第一個集體即興創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風格,相聲的「聲」的藝術特色,那快而不亂、慢而不斷、高而不喧、低而不啞的幽默對話,令人叫絕。李立群當年也有參與《那一夜》的演出,所以當他創造老陶這個人物,很自然從中得到靈感。老陶對生活的不滿,煩燥地説:「窮山惡水、潑婦刁民,鳥不語、花不香、魚兒不上網… 這是什麼地方?」,這些精練、準確的語言表達形式,就是語言的藝術。
對於兩個劇團同時在舞台排練時那段「回去」、「不回去」的交錯對話,究竟是賴聲川刻意編排,還是表演者無心插柳呢? 這都不重要,重要是這是歷史。舞台上出現一幕,老陶須在桃花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還是掛念春花,於是他打算回去帶春花來桃花源,白袍男子勸老陶說:「你不要去,去你就不能回來」(在九十年代前內地與台灣斷絕聯絡,內地人去了台灣,是不敢再回去內地的),老陶說:「我想回去看看就死心了」(過到台灣的人,心裏仍是想著內地家人或失散的愛人),白袍男子說:「不要回去,你回去想得到什麼…」與此同時,同台排演《暗戀》的江濱柳正是在爭論不須江太太留在醫院倍他的對話。江濱柳對江太太說:「沒你的事,你回去吧!」。這時白袍男子又說:「回去會出事,不要回去」。接著又是江濱柳對江太太說:「你回去吧!」。這兩段不同話題有關「回去」、「不回去」的對話,巧合地連在一起。「回去」、「不回去」這是多少人那個年代的內心矛盾。
《桃花源》最後一幕,老陶決定回家找春花。袁老闆和春花的生活也不好過,袁老闆埋怨春花心裏還有老陶,一連串說了一堆「那個」和「他媽」的説話:「你心裏一直在還想著那個那個以前的那個」;「他是已經那個了沒錯,那你為什麼沒天還給他燒那個什麼的? 好像你心裏頭比我還那個!」;「你他媽老在我他媽面前每天燒那他媽什麼他媽的,你他媽說我他媽心裏會不會老他媽什麼他媽的?」。這是袁老闆對生活不滿的忿怒埋怨,兩個男人對生活的不滿各有自己的想法,如何演繹對生活的不滿,演員的生活體驗為他們提供更多的靈感,所以他們的心聲,可能就是我們身邊的人。
生命中的追與尋
舞台上的《暗戀》與《桃花源》不正是人世間眾生的「追」與「尋」的寫照嗎?總是追求未來,尋覓過去,但可有活在當下,學會珍惜眼前人。佛說,眾生苦,因爲有相、有求。無相、無無相、無慾無求、 無所得,就成佛。佛在心中,桃花源也是在心中,那又何須再去尋。人總是重複又重複前人的經驗,前人的追尋落幕後, 後人(紅衣陌生女子)又去追尋她的桃花源,人海中那沒完沒了的追與尋,讓多少人痛苦過又快樂過。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