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迎魯鎮的二三事
文:小熊
「車夫那個吐痰的動作真令我忍俊不禁呢……」
「扮演阿長的那位胖婦人是誰? 很像我家鄰居的土生嬸嬸……」
「那些外國演員頭戴內地小孩子的戲帽、扮演街頭賣藝人那部份讓我笑得嘴不合攏呢!」
「想不到那位扮作門前石獅的女孩,能表演出那麼優雅別具水準的獨舞……」
「阿毛被野狼吃掉的那一幕,那演員的垂死掙扎很有趣呢!」
散場時,我從擁擠的離場人潮中聽到不少觀眾在觀畢《魯鎮往事》後的寶貴意見。耳聽所得,多是讚賞演員們那賞心悅目的肢體技巧,為他們帶來了輕鬆愉快的一夜。看來,這次加拿大史密斯.吉爾莫劇團(Theatre Smith-Gilmour)與上海話劇藝術中心(Shanghai Dramatic Arts Centre)首度合作的《魯鎮往事》,可說是取得成功了。至少那六名演員的優秀演技,傳神地模仿了魯迅筆下那個時代的人與物,也能莊諧並重地詮釋了當年的時代面貌,已經贏得觀眾的不斷讚歎、更擄獲了他們的歡心。
豈只小事?
原以為要「看懂」此劇,想必要對魯迅及其作品有所認識;可是,無論是從未接觸魯迅文章的、或是已盡「備課」的責任,乖乖地把〈一件小事〉、〈狗、貓、鼠〉、〈阿長與《山海經》〉、〈孔乙己〉、〈智識即罪惡〉、〈祝福〉等逐一細閱的觀眾,相信在觀看這齣改編劇作時,應該也很容易便可以融入及跟隨劇情的發展;因為,這「全新」的劇本配以語言、動作、「道具」及表演方式等元素,那淋漓盡致的快感已經使你忘卻對「看懂」的執著。你只會訝然,角色、時空彷彿存在於同一空間卻又毫不混淆,劇情的發展是那麼自然流暢,讓觀眾全盤接受;你也許會默思,劇場內的歡笑聲與魯迅筆下對時代諷刺的關聯,那份對小人物的悲哀使得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你更會驚覺,觀眾情不自禁的笑聲及掌聲,是多麼的整齊與一致!
一氣呵成串連而起的六個改編故事,讓觀眾看得順暢之餘,演員們為求強化事物形象而作出的肢體動作,亦逗得觀眾們笑逐顏開。在劇場演出的首十分鐘內,迪安.吉爾莫 (Dean Gilmour)扮演車夫時所作出的吐痰聲,和那一連串演活角色的詼諧動作,引爆了埋在觀眾內心的首枚笑彈,也緩和了欣賞以「魯迅作品」名堂而產生的沉重感覺,明顯地,觀眾的氣氛和情緒逐漸變得輕鬆起來。也許這便是導演的精心策劃,用以引領觀眾快速地進入「魯鎮」的「一件小事」。
狗、貓、鼠、豬、石獅、都是人!
在「魯鎮」內,讓我親眼看見劇場那魔幻般的魅力﹗在空蕩蕩的舞台上,只透過簡單卻見精心安排的燈光設計,依靠的是六位演員以形體對物象的模仿、以聲線對環境聲效的製作,便讓導演成功地使出那近乎是電影剪接的效果,將不同故事裡的時間、空間、人物等,以豐富的電影感一一呈現在觀眾眼前: 郭洪波的輕煙瞬間已化身為孩童的魯迅;魯四爺子大宅門前的一對石獅搖身一變便成了四叔四嬸;祥林嫂仍惶恐地在森林內逃避追捕時,旋即便已被帶到船上,轉眼已是被強行捉到花轎裡去……觀眾絲毫不會察覺那時空的急轉,但故事卻是以跨步的距離不斷推進。構建這如魔法般的劇場,正鮮明地呈現史密斯.吉爾莫劇團的劇作特色──一人分演多個角色,與此相協調的,是演員更形塑身體來表現場景,自己製造聲音效果來表述故事。
我曾擔心要表現多個故事的內容,劇場內必須準備為數不少的道具……原來,最有用的道具便是「人」! 透過肢體的運用與組合,六位演員不單是魯迅與孔乙己,更是狗、是貓、是鼠,也是放置於神壇前的三牲祭品、《山海經》中的怪物、魯家大宅的守門石獅、閻羅地獄裡的「油豆跌滑小地獄」。除此之外,演員們幾可亂真的口技,更讓觀眾不時朝着場館的揚聲器望去,或許他們正疑惑那寒冬中的北風呼嘯、林中夜蟲的鳴叫、大宅重門的關合聲,為何會跟劇情的演出這麼吻合?說白了,正因聲效乃演員們的同場演出產物,聲音即時根據劇情發展而生,便自有那拿捏準繩之效。此情此境,正是「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微笑,默歎,以為妙絕。」(見〈口技〉一文,作者林嗣環。)
當然,演員們之間的默契尤見重要,讓六位演員緊緊相扣,使整個演出均看似渾然天成,毫無破綻,否則我們怎能看到他們在舞台上那遊刃有餘的走位、嫻熟的配合及恰當的插科打諢?其實,除了演員們的默契,導演還精心地逐步建立觀眾與舞台間的默契:在〈祝福〉片段裡,我們初看那門前石獅時,會為演員那栩栩如生的演出而歎為觀止;及後,石獅每再出現,我們便立刻意會到那場景又來到了大門口,並再為石獅發出激賞,這不也是在我們心中建立了一種與舞台的默契麼?還有,多位演員飾演一角,卻不會令我們眼花撩亂,就如當有演員坐下來寫作,我們心中便馬上明白那位演員正在扮演魯迅本人。試想想,不用特定某位角色去演,卻令觀眾了然於心,這不也是導演的匠心獨運,透過觀眾熟悉的場景或道具,成功地在觀眾與舞台之間不知不覺地建立了默契麼?
祥林嫂,何不早些呼叫「阿毛」呢?!
因為演員形似肖真的角色扮演,以及故事那諷刺幽默的劇情發展,場館內的笑聲幾乎沒有停止過,直至祥林嫂(鄭萍飾)聲嘶力竭地嚎叫一聲「阿毛!」──笑聲,剎然停下來了。
「祥林嫂很可憐啊!」在我前排的一位觀眾不禁低呼一句。事實上,在〈祝福〉裡祥林嫂徹頭徹尾便是一個悲慘角色。她被同情當然是正常的,只是我們在觀看《魯鎮往事》至此,才發現故事人物的可悲……可惜這個時刻,未免來得太晚了一點。
是觀眾都被演員的表演、那滑稽且誇張的動作寵壞了,因此暫停了思考吧?我們的笑,究竟笑誰?在笑甚麼?是因為阿毛以英語說的一聲「拜拜」?是因為孔乙己被打斷雙腳所呈現的痛楚表情?是因為祥林嫂不斷向鎮裡的村民訴說她的憶兒痴語,卻獲群起喝倒彩而笑?可是,阿毛向母親說出的一聲再見之後,他的五臟六腑便全遭野狼飽餐、屍首亂棄於山林間;孔乙己被封建的科舉制度耽誤一生,最後淪為偷書賊,落得殘廢終生;祥林嫂喪兒心瘋,欲向村民訴說憶兒之情卻被視作「舊故事」,唾之不理。也許,大家都被那肢體與動作逗得太高興了;也許,大家均過於投入去觀看劇場的「表演」;也許,生活在急劇轉變的澳門裡,我們背上扛的只是那日益增加的經濟負擔,卻沒有太多民族的包袱……太多「也許」了,也許大家真的太高興了,都把這看成是一場「笑劇」,反而忘記了這些魯迅筆下的故事,可曾是活生生地發生過,而且正是發生在我們的中國,那些血淋淋的真實?當大家為孔乙乙的可憐身世而發笑,有否想過他的悲哀正是中國知識份子的悲哀?當大家因為祥林嫂不斷地被村民嘲弄而竊笑,又有否想過她的死,正是中國人的封建思想和冷漠所致?
就如導演所言:「故事的本質是隱秘的,它藏匿於文本之下。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潛在的故事,它告訴我們作為一個人應該是怎樣的。」(見《魯鎮往事》場刊,「導演的話」。)在《魯鎮往事》裡的片段,都潛在著有它的含義,告知觀眾如我,可以從中感受多一點、認知多一點。觀劇期間曾讓我一度疑惑於「以喜劇手法處理悲劇經典」的迷思,幸得祥林嫂的一聲「阿毛」,讓我不再懷疑導演對創作《魯鎮往事》的認真態度。可惜轉捩點的出現已是劇場的尾聲,讓觀眾思考戲劇前段內容的時間似乎並不足夠……何解?皆因笑聲瞬即再現,只是聲量大減。
「智識即罪惡」,當真?
早知道《魯鎮往事》於本年九月上旬在上海首演時,獲得的評論毀譽參半。及至親賭,在娛樂性十足的劇場演出背後,若非曾對故事情節稍有涉獵,實難避免人對這次兩地劇團的首度合作,有商業考慮過多的詬病。也許只因劇作的內容實在包含太多吸引觀眾的流行元素:文化跨界兩文演出(普通話與英語對白的交錯進行)、中西演員互拼湊合、經典故事輕鬆演繹等等,使捍衛魯氏之士難免質疑劇團對暸解和詮釋魯迅作品的程度能有多深?
劇中取自〈智識即罪惡〉的選段,正好能為觀看此劇而生的迷思作出一點釋懷:不諳小說原文、不知其時代背景者,那優秀的形體演出想必令人目眩,讓我們佩服演員對表現空間、人物的舞台技巧,諧謔的動作與人物扮演,讓我們忍俊不禁;兩文共演的台詞對白、傳來那「洋人做大戲」的文化衝擊,痛快﹗這更是一大賣點,讓我們盡情愉快地觀賞這一氣呵成的「經典改編劇目」;但是,阿長向孩童魯迅描述「長毛」攻城時,強逼婦女脫去褲子的愚昧瘋狂、祥林嫂屈服於封建禮教,自認是不祥人而相信唯捐獻門檻才可解救的無知行為、咸亨酒店的掌櫃最終仍只記掛雙腳殘廢的孔乙己欠他十九個錢……這難道不是戲中有戲、劇中有劇?還望觀眾獨具慧眼,不要在笑聲中迷失於表面的演出,能為這些「戲中戲」而作出對人性的反思罷﹗
要逐一比對原著與劇中的每一幕,試圖深究《魯鎮往事》是否能完全展現魯迅文學的深層意義,也是未嘗不可。然而,因充分了解而欲尋找那劇中可能存在的「徒具形而不存神髓」之謬,未免過於吊詭。
觀劇後曾再次翻閱劇中選用的故事原文,驚覺魯迅先生原來在〈智識即罪惡〉中,早己對此問題提出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法,正是:「解決這問題,用智識究竟還是罪惡,我們還是用感情來決一決罷。」(摘自〈智識即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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